打弹子
在原来的“窗口学校”不受待见后，我们班不得不转去另一所小学。新学校在思南路北端的淮海中路上，因此得名“淮海中路小学”，简称“淮小”。上海话里“淮”与“坏”读音相同，所以淮小的学生明摆着亏大了，就算我声称自己是淮小出来的好学生（客观地讲，该情况基本属实），人家也仍免不了疑窦丛生，“哦，坏小出来的，还能好到哪里去？！”不过刚到新学校，我们便意外收到了一份见面礼——期中考试不用考；大伙儿当然都“漫卷诗书喜欲狂”，为早先错过了如此好的学校而懊恼不已。后来才得知所有学生都沾了红小兵黄帅“反潮流”的光而有福同享，并不是淮小给我们的特殊待遇，捞到外快的喜出望外也就转瞬即逝了。
“反潮流”虽说减轻了学习负担，可时间还是不够用啊。怪不得大人常常说，时间就是金钱。这话可是一点都不假，我们的时间也跟大人的钞票一样老是不够花；尽管我们一再省下做功课的时间，可那么多的游戏怎么忙得过来呢？如斗鸡、飚水枪、打弹子、骑马打仗、输逃赢捉（官兵捉强盗）、刮豆腐格子、玩香烟牌子等等，这些游戏，没有一样是我舍得放弃的。不过最让我牵肠挂肚，或者说为之废寝忘食也乐此不疲的，那还是要数打弹子。
放学以后，我和弟弟通常是过家门而不入，因为要赶着去抢占上佳的“弹丸”之地。打弹子很讲究场地的好坏，理想的场地并不要求地面的光滑平整，反倒是坑坑洼洼烂麻皮似的地面才最受行家的青睐，还有就是要远离阴沟，因为最让人头疼的就是一不当心弹子滚进了阴沟里，要是不巧赶上人家正在排倒脏水，那么弹子就很可能顺流直入下水道；这时就因错过最佳时机而不得不动抢救的大手术了；先要费尽力气掀开下水道旁的水泥盖板（附着在盖板背面的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然后人趴在地上，探下半个身子去掏摸；但就是这么全身心的投入，妙手偶得的概率也还是微乎其微的。这样的情景，要是发生在今天，人家必定认为我们是在打捞啥贵重物品，但当时我们还真有那么一股子“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几乎天天把自己弄得像个过于尽职的环卫工。
到了开饭的时刻，姆妈如果还没见到我们的身影，就会到楼下后门口用她那嘹亮“刺”耳的女中音喊我们回家吃饭，但我们打弹子时始终坚持要“灭此朝食”，所以依然血战犹酣。姆妈见得不到响应，便怒气冲冲开始对附近的几条弄堂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有时我们瞥见她在远处出现了，便马不停蹄地绕道奔回家中；有时却因全神贯注而根本没意识到危险已迫在眉睫；这时除了弹子要被没收外，人身也会遭到“攻击”；所以为了自己的人身与财产安全，我们就不得不经常转移阵地。有时我们会躲到隔壁弄堂志丰里10号的天井里，那里的前门早已拆除，地面也被破坏得凹凸有致；听说里面只住着一个孤老太，她连自家楼上的房子被别人侵占了都不敢作声，所以我们再怎么吵闹也不怕她出来驱赶我们。后来孤老太死了，有人说她爸爸是个老反革命，名字叫做吴稚晖。
在学校里，我可从来不愿意虚度时光而碌碌无为，哪怕课间休息只有短短的十分钟，对我来说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为了免受他人的干扰，我便与几个同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学校（好在并无正规的校门阻止我们），赶去隔壁的弄堂里打弹子，那里环境清静，似乎远离了尘嚣，悄无声息中连时间也不知不觉地溜走了；有时铃声飘渺，彷佛在耳，但大家都一致认定“此时无声胜有声”，便心无旁骛地继续玩下去；等到茅塞顿开，再满头大汗冲进教室里，课程早已过去了一半；为了给老师一个交待，同时也给自己压压惊，便故作镇静地明知故问，“啊……，上课铃声响过啦......”，却不料因此引爆了哄堂大笑；老师自然忍无可忍，误以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强烈挑战，便又再次寄希望于家长的严加管教。这一招当然无异于借刀杀人。
我深知长此以往必然又会招致皮肉受苦的后果。好在及时受到了墙上那条“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标语的启发，我琢磨出了只争朝夕的金点子。那时候为了“加强体育锻炼，增强人民体质”，学校组织开展了冬季长跑活动；离开温暖的被窝，清晨来到学校，冒着寒风沿校外的马路兜上好几圈，那样的兜风可不是一件开心事，相反总让人瑟瑟发抖。可我却认识到每周一两次的晨跑对于强健体魄实在是杯水车薪而无济于事，于是就郑重其事地向爸妈提出了每天长跑的申请，没想到他们倒是通情达理地一口答应。我立即把这个消息当作喜讯去奔走相告。爱睡懒觉的自然打了退堂鼓，可要找到执迷不悟的家伙也不难。每天我起得比鸡还早，摸着黑跑到同学家的屋外去学“半夜鸡叫”（为了避免家长起疑，不喊同学名字），同学则“闻鸡起舞”。谁不懂得良宵一刻值千金？接着我们便争分夺秒地在昏黄路灯的注视下开始打弹子，然后浑然不觉地迎来东方之既白。
不过偶尔也出过差错，一天夜里我醒来之后便心血来潮想着要去“长跑”，好说歹说才让弟弟从热被窝里爬出来，两人悄悄出门后，只见天上地下全是漆黑一团，尽管已隐约感觉不对劲，但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去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半夜鸡叫后却发现毫无反应，弟弟便强烈要求先去确定时间。我们沿着南昌路向西一直长跑到瑞金二路口的南昌食堂。那里的师傅不知在做打烊后的收拾还是开张前的准备，看见我们便提醒说，夜宵已过，早点没做，四点半以后再过来。我们一问之下惊悉还没到半夜十二点，便梦游了一圈似的，赶紧溜回家里去睡还魂觉。
那时虽没啥书可读，可书包却也是沉甸甸得要命，因为里面装满了弹子、棋子、泥丸、弹皮弓、豆腐格子等东西，份量最重的无疑是那个砂轮。书包里装满了这些东西，自然也就满载了我们的欢乐。弹子其实又分好几种，瓜弹、水晶弹、摩挲弹，还有一种“野狐弹”。瓜弹是高档的弹子跳棋的棋子，弹子里面弧形的“瓜”片有纯一色或好几色，崭新的瓜弹鲜艳夺目；我弟弟像个侦察兵，一发现谁有新的瓜弹就不动声色前来告诉我，然后我就主动去央求人家与我一起玩，目的当然是设法赢到手，随后我们就收藏起来供自己玩赏；后来人家看出我是“掠杀者”一类的玩家，就不大乐意跟我玩；而一旦见到瓜弹的拥有者跟别人在玩，我就难受得浑身不舒服，生怕那弹子明珠暗投落入不识货的旁人之手；我只好不惜重金用好几颗等级差的其他弹子去交换。水晶弹则透明无色，也有镀黄之后仍透光的，但里面没有色彩花样，单调而难看。“野狐弹”的名称不知从何而来，它不是玻璃制成，而是陶瓷质地，也就更容易被击碎，因此在打弹子的游戏中一般是不“带”这个的；但我觉得“野狐弹”自有别具一格的美，因为它们表面的颜色、花纹大都随意自然而并不规整重复，在奶白色、天蓝色或湖绿色底子的衬托下简直光彩夺目，正是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价值让我十分喜爱。至于摩挲弹最初是为了弥补弹子击打过程中造成的缺损，要用砂轮耐心打磨后才能使表面恢复圆润平整，但后来发现摩挲后的弹子呈现朦胧的亚光美，而且还具有一种细腻柔和的手感，所以就不舍得在游戏中使用；甚至有人还花费了大量工夫而特地磨制成四四方方无棱角的骰子形状，因此说每一颗摩挲弹是一件珍贵的手工艺术品也不为过；在手工磨制的过程中，它同时揉入了一个小男孩的心血以及他美丽的梦，尽管它们通常都只是上课时的副产品。
最令我难忘的一次打弹子，是1976年初夏的一天午后，我正与小伙伴趴在地上玩得起劲时，丝毫没意识到我爸竟然在天还没暗时就下班回家了。同伴提醒后，我已无路可逃。爸爸在墙边停靠了脚踏车后便向我走过来，当即要我把手上的弹子交给他。我想这次肯定逃不过吃生活的惩罚了，但出乎意外的是，爸爸用手指夹住弹子，站着瞄准后，一下便击中了地上的另一颗弹子。大家都惊喜若狂，而我则更为有这样宝刀未老的爸爸而得意洋洋；更不可思议的是，我打弹子的手势竟完全遗传自爸爸，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为我左右手都能打。我跟爸爸回家后，他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破旧的藤箱，找出两只长筒的罐子送给我和弟弟，里面是满满的崭新的瓜弹。
后来我知道爸爸那天提前下班的原因了——他戴了近20年的右派帽子在那天摘掉了。
另类宠物
暑假总是一不留神就溜走了，其实暑热还呆在原地远没离去呢，所以回到课堂，也就难怪读书的心思完全没有办法集中，不过亏得有教室外偶尔传来的蟋蟀声可以解闷。于是来不及抄新学期的课程表，先得把斗蟋蟀的计划安排好，然后就异想天开地期待放学铃声也能像那蟋蟀声及时地响起来。
赶回家后，我和弟弟就匍匐着钻进床底下，把蟋蟀盆接二连三地移出来；检验了蟋蟀的竞技状态后，就在弄堂里拉拉队的煽风点火下，雄纠纠、气昂昂地出发去前线了。
蟋蟀的来源不用我们多操心，因为姆妈的外婆与我们外婆的哥哥一起住在漕河泾，那里就是令我们心向往之的乡下。外婆的哥哥，我们叫做“大大”，他有清一色的五个儿子，却没有清一色的孙子，这虽然有些遗憾，但能帮我们捉蟋蟀的表兄弟已经绰绰有余了。他们常常一次性带来十几个竹竿筒，有的竹竿筒是一节，装了蟋蟀后，两头用棉纱线团塞紧；有的竹竿筒是两节，中间分隔了一层，这样就能装下两只蟋蟀。这时家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就都要物尽其用了。有时远来的客人还没走，我和弟弟已急不可耐地准备“窝里斗”。通过硬碰硬、实打实的擂台赛，选拔出斗志昂扬的种子选手，再根据战绩来调整分配它们的“住房”，对于战功赫赫的蟋蟀大王，我们当然会好吃好喝的款待它，因为我们期盼它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蟋蟀厮杀时，双方的幕后主使也都蹲在斗盆边上暗中使劲，胜负难分的时刻，真恨不得化身“促织”一跃而入盆中去张牙舞爪；旁观的孩子早围得如蜂窝一般，目不交睫的同时又伸长了脖子去竭力抵御侵犯领空的脑袋。斗输的蟋蟀照例归赢家所有，这时的赢家在得意忘形之余也变得乐善好施，站对立场的拉拉队员便能得到意外的赏赐——蟋蟀俘虏。
有时交战双方的力量过于悬殊而呈现一边倒的态势，得胜的蟋蟀奏响凯歌，余音袅袅显示着意犹未尽。为满足广大观众加场再战的强烈要求，赢家就恩准对手将那些不争气的蟋蟀“掼三掼”（把蟋蟀向空中连续抛接三次）或“爬三爬”（两手握成空心拳头连在一起，让蟋蟀循环爬过去），然后再继续格斗；但这种相传已久的激将法却常常不奏效，因那些手下败将很难在短时间内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次听到胜利者的示威长鸣后，便又立即闻风而逃了。
虽然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但得胜回朝总感到无上的荣光。因俘虏众多，就遇到独门独院安置它们的难题了。好在我们马上就开了窍，敌方俘虏哪配得上享受与我方功臣的同等待遇？我们趁姆妈不注意时便溜进灶头间，从碗橱底下找出姆妈做酒酿用的钵斗，把它作为俘虏的“集中营”实在是再合适不过。对待俘虏，我们也讲究人道主义，于是就在钵斗里添置了碎石子与烂污泥，营造出适应蟋蟀的原生态环境；但好心肠未必就有好报应。不久姆妈就循着蟋蟀的鸣声在卫生间里的浴缸底下发现了酒酿钵斗。一见到她引以自豪的法宝竟然沦落为蟋蟀俘虏的安乐窝，自然怒不可遏，当即勒令我们将俘虏就地处决。作为弱势群体，我和弟弟除了哀求姆妈手下留情还能做什么呢？无奈之下，我们只好送它们一起上路。眼看着它们一个个在马桶里垂死挣扎，我们也于心不忍，便赶紧一拉绳子，随着“淅沥哗啦”的下水声，它们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尽管明知这些俘虏其实没一个有出息，但我们还是觉得它们的下场太过悲惨。好多天过去了，我们还在为它们鸣不平。
抓蟋蟀还给我们带来意外的欢乐。一次我和弟弟在乡下玩时，忽然被路边一堆乱砖里传来的蟋蟀声所吸引。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但还是被那狡猾的家伙所察觉。它时断时续的鸣叫，就像是声东击西的游击战。我们虽然无奈小虫何，却也是欲罢不能，便学了愚公移山的样，开始不停地翻砖头、搬砖头；顺着刚才发出声响的地方，弟弟在翻开一块砖头时，发现了一样稀奇东西——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我们用手轻轻触碰后，感觉那串东西实在柔软可爱；好奇心促使我们继续刨根究底，最终水落石出；那串珍珠似的东西竟是一条硕大的“蜒蚰螺”（即蛞蝓，又名鼻涕虫）产的卵，并且它还在逐一不停地生产。蜒蚰螺算不上是珍稀动物，在我家的灶头间里就常常能见到它留下的白色晶亮而又明灭不定的行踪。老实说，我们对它也没啥好感，所以一发现它，我们就把盐撒在它身上，然后看着它神奇地化成一滩水，这可是我们非常乐意干的事。哪里想到它的宝宝竟是如此温润如珠玉啊？我和弟弟都爱不释手，就萌生了把宝宝带回家去抚养长大的同情心。
等蜒蚰螺产完卵后，弟弟就把那一长串珍珠轻轻放入自己的口袋，一路上小心呵护着。我们知道这可绝不能让姆妈发现，因为在她犀利而挑剔的目光中我们所有的宝贝玩意儿全都不值一个钱。我们找出一个空玻璃瓶，在瓶底垫上从棉被里扯下的几绺棉花，就算是宝宝的温床了；我们期盼着它们能早日出世，当然我们也商量好了，并没打算挽留它们一辈子；一旦它们长大成人，我们就用盐把它们一一化为乌有。只要姆妈不注意，我们就偷偷拿出瓶子来察看动静；可尽管我们心急如焚，它们却照样无动于衷；所以趁姆妈不在家时，我们就把瓶子放在阳光底下晒；但愿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能有助于它们快点茁壮成长，可阳光似乎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姆妈在给地板打蜡时，要求我们把床底下的宝贝都挪到其他地方去。当我们小心翼翼地掩护玻璃瓶时却不料欲盖弥彰，姆妈拿到瓶子后仔细端详。我们虽然面不改色，但心律已经失常。姆妈的神色多云转阴，接着是雷厉风行地质问，“这是啥龌龊东西？”我们的本能反应当然是负隅顽抗，不会轻易就范而从实招来，只推说是路上捡来的，不知它是啥东西；但姆妈这次显然不想得过且过，相反还要小题大做；只听“刷”的一下风声入耳，姆妈手上已多了一柄裁量衣服的木尺；无数次的实战练习，使得姆妈抓尺的技巧实不亚于美国西部牛仔的拔枪手势；她娴熟自如地把手中尺一点一点地在我们眉间晃动抬高，就像电影里为了充分展现视觉效果而运用的慢镜头，随后又让那凶器一般的木尺恰如其分地定格——悬在我们的头上，摇摇欲坠就像那把达摩克里斯之剑，让人望而生畏；接着姆妈又言简意赅地提醒了注意事项，总不外乎是谁先招供谁就少挨打，反正也不用她多说，这番话我们早已能倒背如流了。
因那时我们还年小，不懂得攻守同盟坚不吐实的应对之道，所以我们的抵抗很快就像沙滩上的城堡而土崩瓦解。我便竹筒倒豆子般地坦白，一边推诿，一边也不忘请姆妈高抬贵手。姆妈为了避免不平则鸣，就喝令我们两人都伸出那只拿过脏东西的手。说实话，谁还记得清是哪只手？再说换来换去，手心手背都是肉，左手和右手不也都是肉吗？又不能顾左右而言他的手；至于打在哪只手上，还不都是疼在自己心里？不过我和弟弟还是不约而同地宁愿左手去挨打，这样就不妨碍右手派用场了。眼见那剑一般的尺子“唰”地当空劈下，我们都下意识地猛一抽手；姆妈一见扑了空，顿时恼羞成怒，就严辞警告如果她再失手，惩罚便要成倍加码地往上翻；教训完之后，她假惺惺地发慈悲说，要是在过去，像我们这样犯了错，老师就要把学生的手掌心摊开来搁放在桌角上，然后再用三角形的戒尺狠狠地抽打。言下之意是：出于亲情，她这次又让我们白得了不少便宜去。
不久我们又得了一样稀奇玩意儿，那是爸爸的朋友送来的一只小青蛙；与众不同的是它有一条奇特的长尾巴，这就使得它出类拔萃了。这只青蛙来到我家自然也像王子一样身价不凡。我们把青蛙王子供养在一只空的鱼缸里；金鱼一到我们手里，就像是嫌活得不耐烦似的，因为我们看惯了它们在水中悠哉游哉，就想知道鱼儿到底是如何离不开水的，所以鱼缸更多的时候就只好闲置着；现在正好成了青蛙王子的理想住处。只是我们很快发现那青蛙王子不食人间烟火；它目空一切，对我们的饭菜连扭头瞥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打听之后，我们才知道它并不是来我家静坐绝食，不过是饭菜不合它胃口罢了；它最爱吃的食物是生活在田野里的昆虫，可在城市里我们要上哪儿去寻觅可口的野味呢？我们终于联想到了城里的昆虫——飞临在弄堂里泔脚钵斗上的苍蝇。只是活捉苍蝇谈何容易！
于是我们顾不上吃饭就先去围着泔脚钵斗转，但小小的苍蝇似乎已知道来者不善。每次眼看着快要得手时，它都从容不迫地逃之夭夭。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更何况小小寰球上几只嗡嗡叫的苍蝇？我们很快发现问题不是苍蝇太狡猾，而是我们的力量太强大。我们让自己的身体尽可能保持静止，挥手的幅度尽可能减小，拢手的速度尽可能加快；果然手到擒来的成功率就大大提高了。然后快速奔回家中，掀开鱼缸上的盖板，把手心里的苍蝇猛地往里一甩，盖上板后，就隔了玻璃来观看里面的动静；只见苍蝇懵头懵脑地躺在鱼缸底的沙石上，青蛙仍是不屑一顾的神态；正当我们干着急时，苍蝇已苏醒过来，蠢蠢欲动，并展翅欲寻突围之路；说时迟、那时快，青蛙只原地奋起一跃，舌头往外快速一弹，嘴一合拢，又落座在沙地上，似乎啥也没发生，可苍蝇已了无踪影。这目不暇接的过程让我们叹为观止。我们马上赶回到泔脚钵斗旁边再去捕捉苍蝇，但愿能再次欣赏到青蛙王子那精彩绝伦的表演。弄堂里好奇而热心的小朋友立即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我们则不遗余力地展示并传授活捉苍蝇的技巧。
前来观看青蛙吞苍蝇的小朋友几乎要踏破我家的门槛，孝敬青蛙王子的贡品也已堆积如山，至少在鱼缸里不算夸大其词。供过于求的弊病是导致人们吃饱了没事干，确切说是吃饱了不干事，这只青蛙也很快学会了坏样；它不再热衷于表演，甚至把苍蝇喂到它嘴边，它也是视若无睹，三缄其口。这时候有聪明的小朋友就断言青蛙王子一定是吃饱了撑着的，建议大赦天下——释放全部在押苍蝇。大家认定苍蝇既然能信手拈来，自然不属于凭票供应的紧俏食品；达成共识后，便开始放生。我们掀开鱼缸的盖板，鼓动那些渴望自由的苍蝇尽快冲出牢笼。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许多解放后的苍蝇在我们家里盘旋徘徊了一阵后便随意栖息下来，似乎认定了我家比起泔脚钵斗来还是要舒适温馨一些，所以便流连忘返了。但姆妈显然对此颇有成见，她坚决不同意这些不速之客在我家里长期吃住，哪怕它们占据的还不到立锥之地！糊口的也不过是残羹剩饭！而当她听说了这些苍蝇是如何与我们携手同归时，更加断定我家当前已是群魔乱舞，危机四伏！我们先是晓之以理地进行辩护，青蛙有益，苍蝇有害，我们是在做除四害的好人好事；但姆妈不容置疑地推断青蛙是整个苍蝇事件的罪魁祸首，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姆妈摆出一副与青蛙王子不共戴天的斗争态度，我们就知道形势不妙，于是赶紧再动之以情地声称这是爸爸朋友送给我们的礼物，意思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晚上爸爸回来后，我们请他代为求情——放青蛙王子一条生路；但姆妈并未回心转意，还是余怒未息，毕竟家里还有好多苍蝇乐不思蜀哩。
第二天一早，爸妈就向我们通报了他们连夜磋商的结果。家里呢，肯定是容不下这个小青蛙了，但可以把它送给小朋友。我们起初并未意识到这实在是一条调虎离山、嫁祸于人的妙计，所以一听就高呼反对口号，但一见姆妈冷峻的表情时，我们立时明白了如果留下青蛙王子，对它来说肯定是凶多吉少；为了留得青蛙在，我们只好忍痛割爱。我们为青蛙王子精心物色了一个好人家。我们的好朋友一听到这个消息便大喜过望，他一口答应我们要求的约法三章：一是绝对确保青蛙王子的生命安全，保证它不会受到类似我妈那样的恐怖威胁；二是保证善待它，让它有良好的生活居住条件，至少饮食无忧，赡养它一辈子；三是保证我们能像直系亲属一样可以随时去探望。小朋友郑重其事地“向毛主席保证”。我们也终于为自己实现了不抛弃、不放弃的愿望而感到放心与高兴。
我们每天都去探望它，当然不会忘了带上它最喜爱的食物……
“课外作业”
小时候我总比别人要多做一项课外作业，起初是老师额外布置的，但后来渐渐地变成了我的一项兴趣爱好。
那时老师对付调皮捣蛋的学生似乎缺乏行之有效的管教手段，除了“关夜学”、“请家长”之外，还有就是再布置一项“课外作业”―——写检查，寄希望于他们能够三省吾身而迷途知返。令我困惑不解的是，不少同学一听到写检查就像抽查背书中头彩一样畏之如虎，刚才还龙腾虎跃，遭此当头一棒，立时趴下成了一只纸老虎。可这对我来说，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写检查早已到了熟能生巧的地步。我对此还颇有一番心得体会与独到见解。我觉得做坏事要写检查，做好事则不留名，这就显得不太公平。那时我已听说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必须一分为二来看待，所以我就对检讨书这种不知起于何时的文体进行了大胆而小心的改革。我把检讨书分为两部分，前面是对自己所做错事深挖思想根子，并在此基础上悔过自新，后面则是对我有生以来做过的好人好事进行重点而主观的报道；关键是消除老师的偏见，要让她（他）明白吾辈也并不是乏善可陈。跟所有的改革一样，起初当然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因为老师并不认同这一融检讨书与表扬信为一体的推陈出新；但经过我的再三说明，老师确实发现在我写的东西里面所谓检讨书的题中之义应有尽有，诸如挖掘根子之深刻、认罪态度之诚恳、改过决心之巨大等等无一遗漏；至于后面部分仅供参考，爱看不看；老师也就默认我的检查不必再重起炉灶。但只要有当众检讨的难得机会，我还是尽可能将未经老师删节的完整版本详加推介，以帮助同学们进一步提高对问题的全面认识。好在老师也并不全是铁石心肠，甚至他们听我冗长的检查时思想也常常心猿意马地开小差；有时听到最后还稀里糊涂地希望大家以我为榜样、努力向我学习。那个时候，我不仅很得意，而且还真的为自己而感动。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让我始料所不及了。因为向我学习的结果就是别人一遇到要做这项“课外作业”时就嬉皮笑脸地前来求我代劳。本来我只责无旁贷地包办我弟弟的检讨书，哪料到竟然还会冒出这么多的难兄难弟？面对别人的死乞白赖与殷切期望，我一方面觉得盛情难却，另一方面也有一种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沾沾自喜；毕竟写检查对我来说也不算是攻克什么科学难题，所以也就顺水推舟地发扬助人为乐的无私精神；那时只晓得为人民服务而不计名利，谁会想到去索要劳务费呢？只能甘心充当无名英雄，因为明知道不能把代人写检讨作为我的好人好事。
为了避免语文老师强调的千篇一律的作文毛病，我除了畅谈问题性质的严重性之外，开始注重“犯罪情节”的复杂性；好在以前写检讨书时我已经开始探索兄弟俩各有千秋的特色，此时则不妨进一步追求百花齐放的更高境界。我给别人代写的检查中一般都不包含“表扬信”这部分的内容，关系极好的同学则另当别论，因为我看重友情，所以把表扬信作为额外奉送的礼品；当然这会引来某些“顾客”的质疑声，我就解释说：“你们那些好人好事，早就被我利用了不知多少次，要是被老师发现了，那检查就肯定要重写！”到了后来，我写检查愈加驾轻就熟，忙得不亦乐乎。而一些知我者也的同学，只要见我上课时没在讲废话不做小动作也不搭理他们的捣乱暗号，而是呆若木鸡地像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半死不活，那十有八九又是为了大家的检讨而设身处地地想象自己无恶不作了。
通常我写完检讨之后就让当事人自己抄写一遍交上去，但有时疏忽，我写完后习惯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而有的同学也真是一丝不苟，结果连我的名字也滴水不漏地照单全收；还有的同学嘴上答应着誊写，转身却把我写的东西直接交给了老师，自然这都将连累我不得不为检查而检查；也有的同学对待检查竟比自己的课堂作业还较真，抄写到一半，就跑来跟我商榷，认为有些罪过纯属无中生有或节外生枝或加油添醋，要求我酌情删改那些过甚其辞；但既然是我冥思苦想的得意之作，我又怎么舍得忍痛割爱？于是我就强词夺理来说服对方，大意是根据我久经沙场的经验，检查必须要言过其实才能涉险过关。但遗憾的是老师却不这么认为，他们的反应往往是：“什么，你竟然还做过这等坏事，马上叫你爷娘到学堂里来！”迫于如此强大的压力，临阵倒戈的事就极易发生，他们权衡轻重后就坦白交待谁是始作俑者。还曾经有同学请我代写检查，可坦白的罪状让我疑窦丛生，经过一番仔细盘问，那同学便结结巴巴地和盘托出，原来是他阿哥犯了事而特地委托他来订的“货”。
我代写的检查从来没有起到过息事宁人的作用，相反那些捣蛋鬼因为有了“捉刀人”而有恃无恐，变本加厉。
后来我终于为代写检查而深感歉疚。有一天晚上我爸爸趁着夜黑分了好几次从居委会搬回来几大摞纸，那是他戴了右派帽子后的“课外作业”——每星期两份检查，一份给单位，一份交居委会，写了近二十年。唉，要是我早知道的话，至少我可以帮他代写一部分，我肯定能写得很精彩。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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